季鐵男說:一種沮喪與無聊,是本世紀非常明顯的趨向...不去想當然就沒有問題,可是不見得就是我們喜歡的生存狀況,我們要去找尋...
 

亞洲之建築創新—遊戲中革命

講者:季鐵男

美國耶魯大學建築碩士,東海大學建築系副教授,季鐵男工作所負責人。主要建築設計有:「公元2001年的風格」/1995;「九九峰藝術村」/1996等。藝術創作有:「台灣空間寫實十論」/1995;「行走地平」/1997等。

時間:1996/10/10 (四) PM7:00

全文:

前言

本世紀初在瑞士舉辦過一場「國際現代建築會議」,邀請當時法國名建築師—柯布,及一些歐洲建築師,發表「CIAM」宣言,即現代建築宣言之意,指陳二十世紀建築發展之基本理念。這些理念或許並不完全正確,但所有二十世紀的建築發展的基本方向可說都源於此。當時宣言中的內容,於日後執行時並非全然貫徹,但大體上的基本原則是被遵從的,而其未盡之處,也許是今天二十世紀末期,亞洲地區要再進一步發展自己的建築方向時,可資的憑藉與檢視基礎。

當時建築師們究竟想做什麼?又做了什麼?或是在此過程中,他們未達到什麼?我們是否需要重新檢討他們當時所進行的方向?或是延續他們未完成的志向?在此,我除了延續他們的看法外,因為世紀末的不同景象,以及亞洲地區、台灣等目前的狀況,而必須加上另外不同的考量方向。大致上,本文的發展在延續當時「國際現代建築會議」的基本概念與精神上,更包含了目前台灣的問題及世紀末文化發展現況的綜合觀察,嘗試為建築進入未來的角色與型態,提出可能的思考與建議。

「CIAM」宣言的再審視與檢討

*建築與經濟系統的關係

首先,我要先提出「國際現代建築會議」未充分實踐的主張。他們認為「建築與經濟系統有關」,不可諱言的,是受到當時社會主義的影響所致。所謂的經濟效益,是節省工人的工時與勞力的花費,增進工人在工作效率上的發揮,所以是一種講求人道主義立場的經濟效率,理想性地希望建築師能提供工人更好的生活條件,與目前視建築物是經濟系統中的一項商品,必須配合營建系統以發展經濟及社會富裕的條件之觀點,截然不同。藉著「CIAM」宣言的立場,在此我要重新檢討建築與經濟系統的關係,使建築與經濟系統的關係有些調整。

*理性化與標準化的原則

第二點,在宣言中特別提出,本世紀的現代建築基本上要運用理性化和標準化這兩項原則來執行。這也是現今現代建築發展過程中較明顯的重點,目前已達到某種程度。我對此提出一些反對的意見,這些反對的意見,其實也是延續當時標準化、理性化原則的重視,但發展另外一個方法上的可能轉向。

*建築與國家暨學院之間的關係

第三個層面就是建築和國家與學院的關係,所謂的學院,是十八、十九世紀左右發展出來的一些較古老的藝術學院或文化機構。「CIAM」希望現代建築能不受國家或學院等過去文化系統的控制或影響,使現代建築成為真正的新建築。不過,很明顯的,這樣的企圖在本世紀並未達到,建築仍存有這些限制,尤其是前十幾二十年,所謂的後現代主義基本上就是回歸學院潮流的影響。

大致上,我就「CIAM」中所提出的幾個方向進行探討:建築與國家的關係該如何調整;它和過去的文化系統有何關係;該如何重新檢視等。這些方向可能有一些新的調整,而這些調整是根據台灣的問題,世界的現況,以及我個人的看法。

亞洲社會現況的觀察與評估

以亞洲社會來看,我認為在資訊的網路中,我們很可能回到過去的封建社會的狀態,大眾極可能在資訊網路的操縱下睡著,這種操縱來自於外太空,即電視或各種資訊的螢幕等,這些外太空傳來的資訊,是一種匆忙的傳輸與模倣,包括各種資料與影像的模倣,其中並有許多放大與誇張的過程,甚至模擬各種空間等,使人看了覺得有趣,然而看似有趣,卻很可能是另一種封建社會的形成,造成亞洲社會無法真正覺醒,真正進入一個民主社會,所以迅速地跳進資訊網路中,對於亞洲社會也許並非有益。

在此同時,都市發展依然樂觀地依循十九世紀的模式前進,加之全球資訊網路的發展,如此看似進步,其實不然。而且自然環境和傳統的都市景象,仍是被我們利用的對象,建築革新的意義在亞洲地區只是作為延續國家經濟成長的功能。所謂「建築革新」是指建築為延續國家經濟成長,就必須達到預算的有效性及獲利的安全性,還必須具備量體的龐大、堂皇意象,這也常是一般人判定建築的指標。

這些要素在亞洲建築創新的思考上,或多或少都要被加以考慮。

現今都市的『堂皇的景象』與商品化

「堂皇的景象」是蓋.迪鮑(Guy Debord)提出的觀念,意指帝國般的都市,都市發展中,我們特別崇尚堂皇、巨大的建造,覺得摩天大樓是一種壯闊的景象。Guy debord認為二十世紀的都市在商業機制的運作下,成為一個龐大並意義匱乏的意象,包括:都市的帝國、精神化的社會、對過去記憶的徬惶等。再者,都市化的發展導致非常階層化的社會狀態,缺乏自由。此外,對於過去記憶徬惶的傾向,到了世紀末尤其明顯,後現代主義的興起便是此一狀態的體現,八○年代前後,都市中出現十分仿古的物件,與堂皇意象的建築。

甘. 迪鮑爾,法國電影導演,一位情境主義者,他談到「資本主義的需要必須透過都市主義,一種明顯地將生活冷凍的方式,以達成與滿足,在黑格爾的觀點下,它是對空間和平共存的絕對控制,這種控制加諸於較不安定的時間變化中。」Guy Debord的看法意指,現代的都市主義及理論在要求和平的共存目標下,控制壓制不穩定的空間需求,即本世紀發展出來的都市空間,基本上代表著商品化的形式,此形式是為了群眾社會而形成,城市主要是提供有效、規則、繁榮的意象,在一個很簡略的模式化意念下,製造街道及樣體,占據自然的大地。目前,建築職業隸屬於生產系統,此生產系統指引建築工業與建築投資並加以協調、配合;建築必須藉建築物的外形以表達,此時無法避免會被計劃簡化成並不真正需要的需要,以維持經濟的發展,亦即建築計劃本身的內容因為經濟發展的考量,而製造許多虛假的需要,譬如一個商業中心,其中許多設計並非基於真正的需要,其目的只是為了經濟發展,藉以促進營運與吸引顧客。

當代建築創造力的式微

此時,一些看來相當活躍的理論,包括現代建築理論,後現代的理論、結構理論、混沌理論等,都很無助地被推到不相干的城市,被認為是情勢上的濫情,造成與經濟生活毫不相干的討論,而建築本身受到諸多其他系統的限制,並無法真正獨立、自由地表現真實生活的情境。換言之,從某個角度來看,建築今日已是非人性的,此時的建築師更無法帶領我們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創造力和想像力領域。以四十歲出頭這一代的建築師來說,過去學的是一套,而未來又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必須面對下個世紀非常不明確的變化;恰好承襲現代建築的末端,又即將進入另一個未知的世界。種種對於未來世界的猜測或教派,神學或科學的預言,激化著不確定及夢幻般的心情。

邁向下世紀的建築理想

我們在世紀末所承襲的一切,在下個世紀可能都無法成立,未來的世紀我們該如何前進,將處於一種夢幻的狀態;我們希望瞭解及因應未來的世紀,但終究還是處於不穩定的情境下。一些當代的建築家,包括:Raoul Bunschoten、Neil Denari、the late Douglas Dardon、Hani Rashid、Lise Anne Couture、Nagisa Kidosaki、Kazuhiro Kojima。這些建築師年齡約與我相仿,他們所有的作品都對現今的情況具有反抗的情緒,這種反抗的情緒是希望將建築推向一個期望的理想狀態,那是一種性感、敏銳,透過科技所產生的超現實怪異物,超越當代想像的大地的地理,足以與整個堂皇的意象應變,在下一個世紀來臨之際,跳脫意象沈溺的困境。我期待未來建築能夠如此,而與我同年的建築師們,大家都有這種共識。

季鐵男作品說明

以上是我概括的論點,接下來透過我曾做過的設計,再進一步說明前面的內容。

「二千零一年的風格」

這是參加日本「新建築雜誌」六十週年所舉辦的一項競圖比賽的作品,參賽者為來自世界各國的多位建築師,企圖對二十一世紀的建築提出一些看法,因此這次競圖在亞洲世界中,具有非常前瞻性的意義。

作品主要是以台灣較雜亂的建築物為主。當時我剛自軍中退伍,開始觀察台北日常的空間及人群,有些蓋了一半的房子及違章建築,激發了我的興趣,因為這些尚未完成的房子,是一種非常自然、即興性的生存反應。在非常擁擠、潮濕的環境中,這些住戶利用一些可改變的建築結構,改善他們的環境,亦即建築物的結構是較易改變,且可改變的。他們再利用此項特性,滿足自身想表達的事情和特殊的需要,以及適應一個變遷的環境。有些房子外觀很醜,有些則非常實用。

另外,我們可以發展一些既有趣又較深入思考的閱讀方式,這些房子對其生活環境有著非常堅定又有彈性的應對方法,它們散布在城市各處,一如遊牧民族的流浪狀態,不斷找尋一個適於住家的好環境,他們對選擇的地區十分敏感,特別能瞭解該地的特色,巧妙地占據城市的角落及空地,那些地區在外觀上或許顯得破敗,但在我的觀點下,卻是具有復興既有城市的意義,且重新創造生命力。這些地區有時對某些人而言,非常有趣,會去那裡活動、散步或聚會,直到某一天,都市的官員開始注意並清除這些違章建築,這些地區也就隨之消失,剩下的只有居住者所保留的記憶。

我嘗試描述台北市的混雜現象,但選擇的基地並不是台北;現象為台北市,基地則是羅馬市的一部份。這張圖由此繪製而成。當時日本一位名為Koji Taki的評論者,特別對此設計圖有個評論:「這張圖並非說明貧民區或是貧窮的狀態,如果將其視為無政府或原始龐克充滿活力的村落,或將其視為現代城市與對之的反諷,這些觀點都是錯誤的。亦即若將這張圖當作是我們未來等待降臨的命運,或視為與現在城市對應的未來命運,其實都是不正確的想法」,這點我非常贊成。

實際上這張圖嘗試提出的是一個正面的建議,並非反諷,也不是描述一個貧民區,而是想藉著這張圖,提出一個正面、樂觀,對未來都市發展的建議。此建議是希望運用較複雜、遊戲性的綜合方式,去形成由此所形成的都市空間,沒有任何外加的既存形式化的先例,它完全是新生、自然的都市空間。

台灣空間的寫實主義

同樣是描述台灣的一個景象,在作品中我展示了一些空間與設計。我不想讓大家覺得我的作品只是作一種浪漫性的訴求,而是希望能進一步將課題集中在『精神地理』的都市建築上。『精神地理』是情境主義者所發明出來的,它是指情緒、行為對個人在環境中特殊影響的原則研究。我的這項設計,和此層面的研究具有某種關係,對於變動、浮動的生活世界的實驗,而以藝術及裝置的形式來表現,我稱之為『台灣空間的寫實主義』。這件作品在於研究台灣人很私人、很感情、很性慾的空間。

這件作品占據在一般的透天厝中,分為十個隔間,如同十個小房間般,另外,我在傳統板凳之後的牆面上架放電視,並有閃動的燈光,呈現出商業的效果,散發時有時無的氣氛。這種空間常見於台灣的理容院、MTV、KTV中,其實是對現狀的批評。另一方面,我真正從創作中學到的是,經由一些很微細的改變,所處環境能有很大的改變,亦即個體、單獨的空間力量是十分重要的。

Z house

這件作品完成於一九九四年,是高雄鄭水萍先生自宅的重新設計,稱為「Z house」,這件作品讓我首次有機會同時進行公共與私人的領域處理。「台灣空間的寫實主義」屬於私人領域的設計,而「Z house」除了可以接觸整個都市環境,還牽涉到私人的住宅,所以是二者兼顧的情形。高雄是台灣主要的工業城市,「Z house」的基地是常見的透天庴,位居高雄的交通要道,附近有很快速的高層房地產發展。它的規劃包括私人的住宅、研究室及畫廊等空間功能,涵括於一幢五層樓的建築內。對比於附近昂貴的高層住宅的虛假光耀,這幢房子有其自我的準確性掌握,此立場與業主固執、理想化的期待,十分接近。

實際設計時,我是將盒狀建物的某一邊壓擠下來,製造一個凹陷的空間,可做庭院,也可增加室內採光;前面的形狀原是方形的,於是也開始凸出,成為圓形的筒狀,呈現些微扭曲。當我將這邊力量壓進去後,前面就會凸出來,這個形象站在街上,呈現一種圖像性的姿態,有點像是人體的某部分。在此圖像性建築中,是一個封閉、保護性的空間,主要是臥室、工作室等較私密的空間。所以它一方面反應外在,但同時又是很內向、保守的,這種情況下,就很活潑地轉換了我們常見的盒狀建築,進入一種較獨特的情境,此情境強調一種略帶古怪的性質,保護著拒絕被商業社會庸俗化的最後立場。

這件設計曾參加日本雜誌的競賽,設計主要強調今日建築的課題在於變遷環境及無家可歸等性質的體現。我們不太相信對於人類居住的全面性解決方法,因為這種全面的解決方法會限制、滅緩及妨礙人類的生活或歷史。此時我們的住宅並不一定要植基於大地上,接下來則進入一個更需要想像力的範疇,亦即所有的居住空間,基本上都是暫時性的,等待著被改變,有一天某個房子可能會裝上輪子,跑到海邊看日落,這種飽蓄變動的傾向,勢必挑戰與違背既有的規劃與領域,呈現混亂的無政府狀態,在此狀況下,所有房子的居住者或持有人必須發展出更進一步的合作方式,執行基地之間的有效互動,激發某種更趨複雜的社會互動及文化的產生,這是我個人較為想像化的看法。

浮雕

這個設計稱為『浮雕』,是文建會推動的「九九峰藝術村」設計案。目前,有關郊區的地景處理,實際上和都市理論還是一體兩面,亦即我們在處理郊區時,其實是套用都市處理的方法。目前郊區有很大的工業區、休閒公園、遊樂區、渡假住宅、工商綜合區等,這些大型領域大多與消費有關,其中的設施也多為消費而存在。

透過此設計,我嘗試提出拯救大地的作法。我在大地的表面推擠,而後出現一個浮雕似的形狀,這個浮雕的形狀和前面的「Z house」很接近。人們被鼓勵在這個大地上走動並穿越,感受這個「被發現」的基地--因為若未經處理,此地可能不會被視為一個基地。此時,自然的環境又重新被介紹,之前我們並不瞭解它,但透過這項設計,我們又重新膫解了大地,並且瞭解的過程不帶破壞企圖。

基本上,浮雕的弧面可能在設計的結果上並不自然,但是原初的企圖是希望形成自然產生的縐褶,表現自然界的一種現象,所以在建物及整體地景上,還是大地的設計考量,在原始的地理基礎上,作一種大地姿態的誘現,順應自然的點撥,避免生硬地改造,以及人為意志與目的的強勢置放。

弧面的內側,是較具保護性的空間,其中包括許多洞穴狀的藝術家工作室,藝術家住宅、展示空間及其他的設施等,後面有個人工湖,也帶有保護意味。弧面外側與藝術家工作室的關係,則是刻意造成的對抗形式,因為在我的概念中,藝術家是少數一群可以選擇自己與自然的關係,並不必然臣服於自然規律,兩者是可以抗衡的,基於此想法,於是刻意將兩個部份區分,使內側的藝術家工作室較具建物的型態,像是對抗外側表現自然力的大地紋理,這其中也包含我對藝術的一些看法,藝術並不一定是臣服、順從的,而更具備著反叛與超越的企圖。

台糖競圖案

這是參加台糖競圖設計作品,這個競圖範圍較大且複雜,有些想法在其中,特別想在公共空間的部分,設計一些能和大地發生接觸的形式,這裡面坡道特別多,有些大的開口上面設有公共設施。建築的形狀基本上與蟲形相似,其考慮和大地的關係,是向上游走的,用一種動態的方式處理。

SITE NO SITE

這件作品是以3D模型製作的大地的形狀,概略式的空間,目的不在談論建築設計的本身,而是傳達整體的大地紋路。若既有的建築基地全被解放,人們重新回到自然大地的情況下,將是如何的一種景象?此時的建物面貌我並未特別提及,只是它可能會散落在時空中,都市的景觀也會隨之改變,處理都市的方法也會不太一樣。

這些飄浮物是基地而非建築物,基地上可能會有人住,可能會起建建物,我的論點是,建築是對於建造空間落實的處理,在沒有基地的地方建立基地,而當基地被解放時,它將變成可逃逸的舞台,讓渡新議題的發揮,此時會在基地原處留下黑洞,等待其他人占據,由此而會發展出一個極複雜的情境,伴隨著社會、政治的層面在其中。整體概念是對於我們生存所據的星球作一種重新的塑形革命,重新改造地球的基本架構。

結語

現今所謂後現代社會是一種「超真實」的狀態,全都是虛擬的幻境,這是社會發展基本上的現況,並無優劣可言,不過,我們必須超越幻境,超越所謂「超真實」的執著與耽溺,才能比較接近真實。我們必須有創造力,並且是在沒有指令的狀況下。充分自由的創造,才稱為創造,如果創造具有某種目的或動機,就不夠真實、純粹,創造性應產生於無目的的狀態下,才是真實的創造。

建築是一種發現真實的方法,但不見得會發現真理,在人生的時間旅程中,我們發現真實,建築就是這麼一回事。在玩耍手邊材料的同時,必須推動所有壓制性的機構使其消失殆盡。建築師必須一方面遊戲,一方面革命,不是廣大動員、理論化、宏偉訴求的革命,但卻是在生活中的革命,追求人類基本的解放與自由。這種追求一直持續著,只是各個時期的方式不同,建築師能做的,就是在生活中、設計中,提供對於壓制的反叛及抗拒,指出一個自由空間的所在。對建築師而言,這可能才是真正的革命,或比較有效的革命。

整體而言,我的主旨是對於建築是否能達到最真實瞭解人類處境的可能性,提出的一種方向。

提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