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鳴說:台灣沒有自己的文化、沒有自己大的系統,都是拿來的,拿來的東西我們自己沒有解釋權,還要靠別人解釋,權力不在我們...
 

緒論/背景說明—頑皮的多元「時間-身體-空間」連續體及「流動的地圖學」

講者:黃海鳴

巴黎第八大學美學博士,現為台北師範學院美勞教育系專任副教授。造形藝術評論家,並擔任多項展覽策劃人。

時間:1996/05/07 PM7:30

全文:

前言/主講人背景介紹與講座主旨說明

非常謝謝「在地實驗」給我這麼好的機會,拿這麼多人「在地實驗」。這次所設計的講座可說是我的博士論文濃縮式的介紹,。當初我在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是限定在英國畫家法蘭西斯•培根的身上,所以有些問題不便於擴散得太大,也不便和中國的東西牽扯太多。實際上,我剛開始寫博士論文時,是希望將培根「時間.身體.空間」的這個結構,與中國某些人物畫的結構放在一起比較。我的老師認為這個題目太大,而且不太平行:一邊是幾千年歷史的大範圍;一邊是一個人,這種比較不適當,處理起來太複雜了;而且中國有關「時間.身體.空間」方面的整理還未完成,要做已經不及了。所以我在寫博士的最初,大約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在中國部份,後來當我做到培根的部份,才發現培根本身就相當豐富,而且西方對於他,從現象學、存在主義、心理分析、還有後結構主義方面,都有大量的研究文章,所以我研究他的時候,覺得這個題目已經夠豐富了,於是直接以這個主題為焦點。

這次要講的實際上還包括我這幾年寫藝評的一些心得;另外我準備寫一本台灣當代美學的草稿。我回台後的這幾個月,甚至在去年九月份博士論士交上去之後,我又讀了將近半年時間的書,都一併濃縮到這次論談中,更嚴格地說,我今天講的不是我的博士論文,而是以後「美學大綱」的主要結構。

何謂頑皮的多元「時間.身體.空間」連續體及「流動的地圖學」

「時間.身體.空間」連續體

我故意用「頑皮的」作為此次講座的題目,因為它變化多端,而且也蠻有趣的,所以我取作:頑皮的多元「時間.身體.空間」連續體及流動的地圖學。為什麼用這個題目?我想其中有非常強烈的動機,因為中國人看待「時間.身體.空間」時,是以身體為主軸的。再者,什麼叫連續體呢?連續體的意思即是不能區分的整體,牽一髮而動全身。而在此我以身體為主軸,「身體」它不斷地從這一處境到那一處境,「處境」說起來很玄,其實很簡單,就是我有時候快樂、有時候痛苦、有時候寂寞、有時候可以身邊有一大堆人...,這都是一個具體的身體處境。當這個處境不一樣的時候,身體的外在姿勢、內在感覺便不同,我與別人的關係如同一個擴散的場,比如說,當你寂寞、喪氣、失意時,你的空間就會轉趨晦暗,並且縮小到只及自己的身體;而當你得意愉樂時,你的身體便擴散放大。身體的「場」會變大變小,顏色亦是。至於時間要怎麼說呢?時間不是滴滴答答時間,而是我從一個狀態轉到一個狀態,再轉到另一個狀態,這種「時間」是轉換自某個處境的「狀態中的時間」,而非普通滴滴答答的時間。

流動地圖學

「流動地圖學」現在不易討論,我到最後才會講這個間題。至於我為何要用這個題目呢?因為當我們談論台灣藝術時,不斷地講求一個主體性,所謂主體性,除了使用我們原來的思維模式,使用我們傳統的形象,或者是直接反應我們台灣社會當前的一些狀況、影像或政治狀態之外,我認為還要再進一步地,利用我們所產生的美學系統或詮釋系統來看這些問題。因為中國人有一套和西方不一樣的「時間.身體.空間」架構,所以我以此為主軸進而串聯西方的結構主義或現象學等,因為它在方法學上具有某種程度的主體性,可是我不希望這個主體性只限定在:只要我們的,別人的都不要。所以主軸的建立,除了顧及我們原有的知識系統以外,它也應該有效地串連西方的一些認識論、現象學等,使其具有更強大的開放性。如此的好處是,對於問題的討論,在具現我們自己觀點的同時,可以保留多元的觀照。討論介於東、西方之間的作品時,這個系統有含納的能力,而不需套用西方模式。

講座各場次主題與大綱說明

第二場:身體形象與近身空間場--多元的身體觀

講座共分六次。第一次是大綱和我的背景、企圖,總結放最後。中間四次中的第一次即下次,我將討論「身體」,身體分數個層次,我將之劃分為三類:一、理想的、習慣性的身體看待;二、現實的,也就是我們一般經驗的身體看待,類同西方觀點;三、內觀的身體,類同中國觀點。內觀的身體又分幾種層次,粗淺的體驗,只要把眼睛閉起來,然後動動舌頭、搖頭晃腦或動動手,使你身體的某些部份緊張或鬆馳,再將觸覺轉換成視覺,這時看到的「身體」與我們平常所見,絕對不同。而科技發達後,我們對身體的外觀能力也進一步地擴充,醫療使用的各式內、外視鏡或掃描,使得人體內部結構亦是可觀看的,前不久一部電影中的情節是,有架潛水艇縮小後,竟然可以進入人體中的血管。另外,現在電腦合成的影像很多,我們可以利用電腦將各種形像組合成為另一個虛擬的身體,如此我們又可以為身體的層次多加上一個第四類,身體這種多層次的構成,顯然與我們以往慣性認定的單向身體不同,這即是所謂多元的身體。

第三場:場及重疊場的可能性

至於「場」,其實說來每個人都知道,只是平常少有意識。例如,當你面臨數百人時,除了籠統概括的關照外,視線絕不會平均分配給每一個人;但如果其中有一個是你在乎的人,可能是你的男、女朋友、兒子或父親,你會在這幾百人當中一眼辨識,然後注意力完全集中這個對象,而對象的之外自然視而不見,這是生活中經常發生的「場」。

另外以自身做為世界的座標時,則又成一種場。例如:我以此時此地為軸心,感覺到的位置是處於房子的中心,並為一群人包圍,於是形成一個場,也就是說,我與環境、週圍的人之間的關係形成一個中心,然後一層一層地圈形擴散的中心圓,這種關係即為「場」。在此基礎上,我們就可以談中心/外圍、和諧/對抗等等。

這種情況在一個人的時候也成立,例如:處於不熟悉的環境中,容易感受威脅而想保護自己,這時我們的身體被包裹在一個無形的空間泡內,對於別人的靠近,你會警戒,以免自身的安全泡遭侵犯;而當處於熟悉環境中,則感覺完全不同,安全泡會鬆懈與被打破。所以快樂、痛苦或孤單的處境與情緒、你的世界大小、對外的關係都會影響以自身為中心的「場」。小孩的場比較明顯而固定,常常認為我家就是全世界;此外在各民族的例子是:西藏人說西藏是世界的肚臍,中國人說中國是世界的中心等,從一個單一身體的場進而到一個家庭、國家、民族擴散的場,這些基本上都是「場」的觀念。

另外,「場」還可以從視覺、聽覺等層面看待,視覺的場可以很遠,聽覺的場則相對較近,至於觸覺的場就更近了。例如:在一個不熟悉而黑暗的空間,你的「場」可能只達你的腳所觸及之地,這時你確定可以掌握的場是有限的。又如睡著的時候,場往往縮退到只及自身而已。這些都是場的重疊現象,至於認知場就更複雜了,在第三次的「場及重疊場的可能性」部份,我將對此做詳細的說明。

第四場:「無器官身體」的生產性聯結運動

接下來我要談的是「無器官身體」。「無器官身體」是我之前羅列各種「身體」中,非常複雜的一種,它牽涉到各種身體的延續。例如:人可以裝上假牙、戴眼鏡、用耳機、用大哥大、甚至面前的一架小型手提式電視機。這時在他身體的週圍,可以不斷和外面進行網路連接,我稱之為「超級的連接器身體」,一方面可以是肉體的,感應外界的各種刺激;一方面又是機械的,可以與外界做一種近乎無限制的連通。這個身體未必是連續的主體,反而是同一但有時精神分裂的主體。怎麼說呢?這個問題是要直接放在後現代或是後結構主義的脈絡來處理,後現代都市的年輕一輩,他們的人格模式並不固定,如同遊牧民族,可以不斷地改變他們的喜好,不斷地與不同的事物交接,而且非常重視當下的各種變化。

在第四次的「無器官身體的連結運動」中,我將大量地引用西方哲學家德勒茲理論做討論。他的學生曾經對他說:「你的理論,西方人很難理解;反而中國人比較容易明白。」因為中國人可以不斷地連接卻沒有矛盾,之後一下子又把它忘了,然後又開始重新串連。我想只有中國人才能做這種複雜的網路。這位哲學家說:後現代的精神在於「求精」,而何謂「真理」?真理就是個求精的狀態,一層一層地剝,剝了一層以為碰到裡面的核心,再剝一層,永遠沒有一個固定的核心。

第五場:無器官身體在混沌空間的關係網及身體間之聯結線--述事線

第五次我要討論「混沌」。講到混沌,實在又愛又恨,為什麼?我恨的是中國人講混沌的方法,中國人的混沌觀是虛實,既是如此,便無從討論,是個「不可說」的問題;西方對於混沌的討論有比較廣的層面界定,這裡無關高低,而是西方人習慣把一個混沌的東西,硬是切割區別成不同的層面,於是混沌勉強可以討論。

至於在我的脈絡裡,混沌是什麼呢?最粗淺的說法是,看待一個物件時,焦點部份清晰而周圍模糊,就叫混沌。例如處理一個複雜的問題時,只取其中的部份加以結構化,至於其他未經結構化的部份,其混亂的姿式、零零碎碎的狀態,也是混沌;又如空氣中流來流去的電波、電磁,這些亦為混沌。只要未經結構化,處於混沌狀態,不得仔細區分者,在我的脈絡裡皆為混沌。混沌是兩個系統間的過渡或界面。在我的脈絡裡,可以說整個空間都是混沌。至於混沌的意義很多,可以從身體、感覺、氣氛、電波或是零零碎碎在你四週跳動的一些視覺符號,尚無法掌握它,只是有一些剌激的這些東西,也叫做混沌。又如中國小說裡,雲煙或不可知的領域,都叫做混沌。

在不同領域討論混沌,會出現不同的扭轉。於是面對某個混沌向度時,可結構化的區域會漸漸浮出,就是所謂的「場」和「體」,而所謂的述事線就是「場」和「體」在混沌中串聯的一種邏輯。

基本概念的釐清與建立

加入體內經驗及虛擬經驗的超級後現代都會五度空間經驗,其內涵及再現的可能性

接下來我們看講義上的這張插圖,圖中所呈現的這條線,其實永遠都不可能存在,這是理性認定下硬生生的假設。因為運動的本身,不可能意識運動路徑的連線,除非有一個相對的外觀者,而這個外觀者又最好具備俯視的角度。但實實上不太可能,第一、沒有一個整天在天上的觀察者;第二、點基本上不是粒子,假如是粒子的話,還勉強可以說一個點從這邊往那邊移動,這是在很原始的物理學中才能成立的。按照較新的物理學觀念,粒子本身即不斷衍生變化或衰變,比如:原子會改變,宇宙中星星不斷地膨脹、收縮,最後變成黑洞等等。以前的說法是:粒子週而復始,以一種平均的時間移動,所以星星的運動軌道具有某種規律性。實際上,假如用更長的歷史來看,我們會發現星星移動的同時,也在改變,最後成為一個不得見的黑洞。所以,一條連續穩定的運動連線基本上不可能存在。

現在我們假設有個心不在焉、時間很多、喜歡東逛西逛的人,他可能戴著耳機,在台北的某條街上散步。走著走著,他突然感覺耳邊的音樂特別好聽,這時候他完全沈浸在音樂所形成的氛圍,甚至完全忘記外在環境,迷迷糊糊地走了一段,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走了一百多公尺。假設他在這段期間突然踢到牆壁而且扭到腳踝,這時身體的注意力會從隨身聽轉到扭到的腳踝上,於是他用大量的觸覺和痛覺來感受他身體遭遇的刺激。接著他看到不遠處一家電影院,看看看板、時間表,又開始另一活動的打算。假設有個徵信社的人員一路對之跟蹤,他監視下的主角外在行為是連續的,頂多或快或慢;但就主角主觀時間而言,他一下子沈浸在音樂的氣氛裡,一下子卻又因注意力轉移而忽略耳邊的音樂,其實並不連續。再者,從徵信社人員的角度來看,主角身體的移動也可能出現不連續的狀況。例如因為判斷主角的某些活動無關緊要,而中止監視,這時就產生不連續;但是主角的主觀空間和時間或有局部空白,但意識的中斷常在下意識中繼續,就好像剛開始騎腳踏車時很專心,到了某種熟練程度後,可以無意識地進行;有人甚至醉酒後照樣開車回去,表示他只要一部份意識就能從事某些行為。即為第二個圖所顯現的現象。

法國文學家普魯斯特小說中的情節描述,他在吃餅乾的時候,嘴巴一咬,喀嚓一聲的清脆感覺,使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給他吃餅乾的情景,在當下和幾十年前忘記的記憶串聯一起,這時候就成為一個處境和另一個處境的重疊。

共同空間與虛擬空間泡的消長/共同時間軸與個人時間泡的消長

比如說一個人邊走邊聽收音機,身上配有B.B.Call,手上甚至提個小電視,這時他與外界的聯繫已跨越實際距離的限制。所以需要身體移動而產生的連結軸線在此相對次要;而保持原地,與不同距離對象立即聯繫或雙向聯繫的能力則越形重要。個人身體質地的強弱,場的擴散程度亦不同。如果溝通能力較強或能行使不同語言的能力,又兼具數種哲學觀點,這時以你為核心所擴散的場,則趨於複雜。

「場」看不見,由關係的有無和解釋方法決定不同的場。「場」越擴散,「線」越模糊。講到「線」,可能必須提到所謂的後現代,時空交錯或是時間被空間所替代,也就是線性的時間被共時性的空間所替代。例如,當報紙不存在,只有單一大眾媒體的聲音之前,基本上大家是沒歷史觀的。因為我們只知道現在的事情,只有一種說法,沒有其它得知訊息的管道,這時呈現的歷史線會非常清楚。但如果處處皆中心,各有各的說法,這時線性的歷史觀就無由成立了。到了後現代,發現往前的不可能,大家於是朝後懷鄉,或是把舊的東西改造一番,於是前進已不成前進,進中有退、退中有進、新舊混合,這時的路徑發展基於一種共時性與隨機組合的偶然,都涉及到所謂的關係網和敘述線。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所謂的時空隧道,在此機制之下可以瞬間達到某年,時間的必然和不可逆的次序也就打破了。

能不斷建立「流動地圖學」才能成為後現代的主人

在此有幾個重要的觀念。首先,我認為一個不懂地圖的人,就沒有權利。例如一個不識路的人,只能靠別人帶領,即使別人欺騙他也無法察覺,這樣的人不具備行使權利的能力。實際上,在認識系統裡也是如此,當你明瞭一個思想的地圖,就有思考與詮釋的權利。例如一位畫家要出名,他知道針對某個議題不斷炒作,引發媒體的注意,然後他再去找幾位藝評家不停地就這個問題討論,他就出名了,也就是說,當你知道門路,知道一個知識系統的地圖,你就可以得到權利。

普遍的迷航式遍斷式文化及其迷思

台灣其實沒有自己的文化,沒有自己本身的系統,所有的詮釋方式都是拿來的,既是如此,何來擁有主體性的權利?此外,更嚴重的問題是,主體尚未建立之前,解構、飄流、迷走、斷片等等所謂對抗結構、對抗主體的理論已普遍充斥,這種視斷片化與迷航狀態為當然的態度,其實是「自毀武功」的弔詭,因為產生斷片化思維的美國或法國,學術發展建立在一個核心的基礎之上,斷片是外圍流動的部份;而中國在這二百多年中,不斷地遭遇西方強烈的衝擊,以至於核心瓦解,而核心尚未重建仍是混沌一片之時,又遭斷片瀰漫,這時問題便產生了。

解構對於西方的意義在於對既有強固核心的鬆動,是一種醫病的方法;而我們本來就沒有中心,又如何去中心呢?所以從迷航、斷片化的狀態中,我們得到的壞處反而多於好處。這不是因為我排斥解構理論,事實上我在解構理論裡受益良多,但是要有自主性,就要有自己的歷史線,我們一方面要自主,一方面卻又盲從西方歷史,顯然缺乏批判、反省的過程,就接受西方片面、甚至文化工業的消費剩餘。迷航和斷片化有不同的程度,當我們有自己的系統,就有自己對待迷航的方式。詹明信曾說過:後現代還是需要一個地圖,只是更複雜而己。就某個程度來說,其實中國社會是比較流動式的,而台灣由於大量地接收外來訊息,所以要找到簡單的軸線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的狀態裡,就非常需要一個有彈性的變動地圖或敘述結構,才能檢驗這些細微的變化;不然,將台灣早期畫家逕歸印象派,這種倚賴西方系統區分方法的情況仍會繼續。

以「流動地圖學」觀念重新思考台灣主體性課題

當我發展這個題目時,也想解決台灣所謂本土論述的問題。台灣當前對於主體性、本土性或國際化等等議題的討論甚囂塵上,很多的衝突基於一個混淆不清或過於狹窄的分類法上。因為我也身處這個戰場,所以希望能夠建立一套比較大而彈性的解釋方法,從一個較大範圍的角度對這些論戰重做解釋。

我認為純本土是不可能的,假如本土就是不斷地吸收外界訊息養分、組合、內化的過程,那麼純粹的本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在此情況下,本土化的界定為何?我們當然不能說廖繼春本土,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野獸派、表現主義、一點點屬於高更的象徵主義,這些都是西方的影響;至於東方勢力的影響則是透過楊三郎而承繼的日本系統。所以他作品中台灣的內涵倒是不太多,但是我們為何仍稱他的作品特屬於台灣呢?因為我們其實對於西方繪畫藝術中的元素,早已或多或少內化、習慣了,而他利用表現派、野獸派或是楊三郎那種日係風格描繪台灣時,亦反映台灣特有的色彩與溫度感覺,例如台灣木棉樹那種混濁、黏膩的感覺,這些很難用語言歸納,但可以感覺到的種種混和。所以對於本土化的界定,需有另外的方法。

包容共同時間泡/個人時間泡/多元觀念場的共同混沌介質

這裡必須重提之前討論的「混沌」觀念,個人歷史意識中,總存有模模糊糊、尚無法結構化的內容,分散個人所處的族群中,當每一族群以模模糊糊的理解方式看待外界時,自然主觀地將之結構化。現在我們只要去串聯,在這些點狀之間尋找交集,並進一步串聯成一個類似圖VI的架構,台灣的主體性就此浮現。以後我們在這串聯的網路中,會發現一個模糊的交集區,這個交集區絕不是台灣的民俗,也不是廖繼春或李石樵,更不是八十年代後期至九十年代初期的藝術家,但也全包含其中。在局部交集的尋找與承認中,中心區會漸漸突顯而鮮明,並隨時間的改變而遷移,我想這樣不斷變動的台灣精神或台灣存有模式是比較公平的,也才不致落入某些小團體的解釋,或權力分派與利益分配上。

問題與討論

問:為何說中國文化比較流動?

答:西方有數據化的傾向。例如開關分好幾道,變壓器分一.三.五.九等等,時間採用數字顯示,看待事物常是兩極的立判,然後再在兩極之間不斷辯證。即使綜合(綜合多少帶有貶抑),也強調落差的必要。有巨大的差異,在藝術或哲學上才有得玩。但是中國人講中庸,或是兩端間的流動。陰陽論中說: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又如中國的「虛」,虛有兩種:一是氣;一是理。理屬抽象層次,是形而上、思想上的。氣有形質,它可以是水、是力量、是雲、煙,再細膩還是看得見。中國人講虛,從最底下的雲、煙、水,一下子跳到形而上,這裡面就有了連續。又如中國人談時間、空間,畫中的一個山頭後又一個山頭,像是兩個意識,卻有雲霧將之連結,這也體現一種流動的狀態。記得我剛到法國時,法國人說和我講話好累,因為上天下海,什麼都談。而他們的談話卻有限定的方向,正面反面,淺談深入但都不脫某個主軸。

問:神聖空間的理論放到現代社會來談,是否只是一個個人空間泡而已,或者只是多種斷裂空間中的一個?

答:我先解釋神聖空間的問題。早期的原始人都需要一個中心,有個很好的例子是:一些早期的遊牧民族在他們聚落的中心樹立一根柱子,叫做通天柱。他們的祖先都由此上爬,然後消失,他們住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柱子的意象在所有的宗教裡都有,基督教稱為梯子,天使於梯子上上下下,溝通人與神。遊牧民族在遷徙的行進中,通天柱的意義如同基督教中的約櫃,通天柱往哪偏,他們就往那邊走,好像神在指引他們,到了可落腳處,就將柱子立起,而且永遠圍在通天柱的四週,永遠與神同在。酋長住在中間,大家則圍在旁邊,外面甚至用石頭圍起來,形成一個世界的結構。本來世界是個混沌狀態,他們在此找到了中心,並依此架構社會秩序。這個結構的再進一步,就是在垂直上升的結構。底下是人,上面是神。內部是我們,神的子民;外面是不可知的世界,是邪惡、疾病等等。於是有些民族會撒一些白粉在四周做為象徵。例如在印度,發生瘟疫時,他們會在居處的外圍撒白粉,表示不讓鬼進來。又如台灣的房子外觀會貼張符或弄面鏡子,這都可說是一種神聖空間。另外,神聖空間有時會開一個洞,叫通天洞。沒有洞的話,就有祖先牌位,香燒上去就形成一個通天系統。

至於神聖結構在現在是否已消失?我想並沒有完全。例如教堂可以被歌劇院所替代,以前是教徒與非教徒的區別,後來是貴族與平民的區別:貴族可以進入歌劇院,平民則在外面。甚至可以類比到現在的電影院、音樂廳。不再是神聖與世俗的區分,而是階級的區分,以後漸漸演變為品味或文化區分。例如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到Pub之類的地方,聽強烈的音樂,大家一起跳舞到達幾乎出神的狀態,這也是屬於一種神聖空間,只是已經不再稱為神聖,而是「我類」或「他類」。所以神聖空間基本上一直存在,只是世俗化。此外,當整個社會世俗化之後,某些地方有時會產生更極端的作法,譬如某些基本教義派,他們區分的神聖空間會比以前更激烈。

問:本土化的共識為何?

答: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想主體性的問題,可以借用兩種理論來談:一個是德希達的「修補匠的結構」;另外是沙特的「存在先於本質」。不過「存在先於本質」,其主體性的建構性太強,但基本上還是可以借用。台灣本來呈現一種不自覺的狀態,後來不斷地碰到一些問題、一些外來的東西,它一方面吸收,一方面與之對抗,不斷地產生質變,但是在一種後驗(非先驗)的模式中進行。現在比後驗發展模式更麻煩的問題是,它不具有非常清楚的主控機制,而在過程碰撞中傾入的外來勢力過於強大,以至於自身無法統合消化。如果台灣有產生些微累積的話,大概也只是不同影響勢力之間的共識,而在這些得來不易的共識之上逐漸釐出台灣的主體性格,是我覺得目前較可行的辦法。過去國民黨強勢時期,在精英文化界或學校系統中,強力形塑與貫徹政治正確導向的文化主流,其與民間文化格格不入,並使自發的文化演發壓抑,隨著政治結構的鬆動與外來勢力的影響,這個缺乏內在根基的空架主軸顯然被打破,未來要談台灣主體性,無可避免地的處境會是交織、分雜、眾說紛紜的銓釋角力,而解釋權都不會獨屬任一方。

問:剛才談到建構中的共識產生過程,我覺得你所謂的檢驗機器也是一種權力?

答:我不期望我的系統只是單點的檢驗機器,否則就窄化這麼混亂的觀照對象。我在差異的串聯中建立地圖,尋求相互之間的交集關係。而台灣目前的問題大概也只能處理到這個程度,但是永遠有展望。不同時代,不同的人所建構的系統,即使再複雜,都難免窄化,那是必然的,因為不同時代偏重的面向不同。我不能百分之百確信我偏重的方向正確,留待後人檢驗。面對一個多元時代,檢驗系統的趨於複雜是必然的現象,但相對性、不完全涵蓋的特質仍具意義,否則就變成齊頭式的平等或是變成無性質、無位置的理論,那就完全沒有意義了。這是所有建構理論的人,必要的冒險。

我的系統是一步步的演繹,不是單一或數個現象的解釋完全而已,單純切入但可拉出複雜的涵蓋面,這是我比較滿意的地方。

提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