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名伸說:倒不是說你想說的是什麼故事,而是說你用什麼手法來編的...我想這也是種觀看、觀賞的角度...
 

舞蹈肢體美學觀的變革及(其)與觀種之溝通

講者:古名伸

時間:1996/03/15 (五) PM8:00

全文:

前言

今天的講題是<舞蹈肢體美學觀的變革及其與觀眾的溝通>,聽起來似乎有點偉大,在舞蹈界的多年歷程,使我對於肢體美學越來越感興趣,但因為相關說法越來越分歧,所謂的分歧並非對立或分道揚鑣,而是眾說紛紜,每個人都在提倡新的肢體美學觀。我自認為是個旁觀者,對於各種所謂的肢體美學,我都會好奇它的來源?到底有多新?所以這次演講便決定由此談起。

十九世紀以前舞蹈美學觀的回溯

現在,我最感興趣的是現階段的諸般美學觀或是新的肢體美學觀。相對於舞蹈史上絕對的分野,我有一個較個人的劃分方式,簡單的回溯可以從西方十九世紀談起。其實許多事物不分東、西方,舞蹈如此一個原始屬性的藝術形式,本來就包含著跨國際、人種、民族的共同性,所以我現在的討論範疇或許屬於西方,但是如果我們仔細想想,其實東方也有同樣狀況,只可能是年代前後的差異罷了。

宮廷舞蹈

現今種種舞蹈的議題,其實還是源自西方系統脈絡的討論。回溯脈絡的最根源,可及所謂的宮廷舞蹈。中國也有所謂的宮廷舞蹈,既是宮廷舞蹈,重點往往落在身分表徵、舞姿高雅、服裝華麗與否。要求的並非舞步的複雜與變化,而是個人身分與地位的呈現。

十六七至十九世紀浪漫神話的古典芭蕾,競技中的唯美情調

十六、七世紀至十九世紀期間,所謂的表演性舞蹈中,芭蕾是最重要的一項。蓬勃之初,講求的重點已從身分的顯示轉為舞蹈本身。十九世紀時舞蹈已是一種專業成就,試想第一個發明跳躍動作的人,他居然可讓自己離開地板跳起來,那真是創舉,太偉大了,那是以前人們想都想不到的,這可能是一小步,但對舞蹈史來說,卻是一大步。之後,跳躍的高度一次大過一次,竟然變為競技,許多技巧的演發就在這種競技的情況下發生。

不管是表演者的自我期許,或是觀眾的喜好,對於表演者在技巧及表現上,大家開始有了要求與崇拜,逐漸產生與以往不同的分野。此一時期,不管是舞目上或一般的訴求傾向,多屬天上神話或人間神話的相關情事。天上神話即非人世,仙女一類的故事;人間神話即王子與貧窮少女之間的淒美愛情等等。基本上都是與生活較脫離、疏遠的。你可以看到漂亮的舞者跳出漂亮的姿勢,演出美麗的故事,每個人都看得懂,每個人都很滿意於眼前賞心悅目的情節。這種情況的芭蕾世界維持很長,直到今天,也都還無法離開此影響,我不曉得這樣的情況還會持續多久,然而唯美傾向的欣賞,確實較符合一般大眾的意願。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變革—回歸自然主張的鄧肯

有趣的事是在十九世紀末、廿世紀初發生的。提到變革,其實不過就是個因果循環,果後來變為因,因再變為果。既然我們剛剛已說到有那麼多的天上及人間神話,大概能變的就是打破神話,把關注從那些不管是仙女、幽靈或是王子、公主的身上,轉移至尋常人家。歷史中,另一個偉大的動作,相信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把鞋子脫掉,把舞衣換掉,鄧肯當然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以鄧肯作為分野的標的,她做的是一個絕對的改變。在此之前,舞蹈充滿著規矩--怎麼穿?怎麼跳?怎麼樣是對?怎樣是不對?鄧肯打破了這一切,什麼東西都可以不要,鞋子、服裝可以不要,頭髮可以不綁,舞步可以沒有。她講求的是自然,感覺到風、聽到聲音、看到海浪,就可以起舞,大自然的素材使她舞蹈,而不是任何的故事情節或舞譜。她的舞蹈質地與訴求是一種泥土時代的回歸,不管她的舞步或理念,都已返回了最基本,就是當我們內心想跳想動時,應該如何反應呢?

芭蕾的脈絡從未停止,但鄧肯發出新的聲音,這對當時的人而言,無疑是一大衝擊。重點不在於她如何跳舞,或長得多漂亮,而是舞蹈可以作為一種自由行為的概念,原來舞者對於自己的肢體可以具有自由意志。之後的二○至五○年代,是泥土時代的回歸,打破所有承襲的形式,個人尋找自己的語彙,可是當自己的語彙慢慢開始出現時,形式也伴隨而生。於是乎百家爭鳴,最廣為週知的就是葛蘭姆、韓福瑞、李蒙、或魏格曼。那時,最偉大的名字是現代舞。

現代舞時期

世紀初,先驅們忙著把衣服換掉、鞋子脫掉,然後尋找新的衣服。舞蹈史上一個突破性的發現即是伸縮布、鬆緊布。,鬆緊布的義在於意轉力的可能,轉力的拉扯事實上提供肢體一個建議。就像時的舞當蹈發展一般,即使未必明白交代情節故事,但是很多建議類的東之西開始發生。這樣的情況下,情緒必須被表現,好像從神氛圍回聖到自然人性,對於許多感覺大家都有話要說。葛蘭姆是個明顯的最例子,她討論愛恨情仇,講忌妒、人性的黑暗面,挖掘以不曾觸往及的面相。

情緒對於肢體質地的表現,極為重要。與質地相關的某些字眼,如強壯、柔軟、柔弱...等。柔軟與柔弱不同,強壯與剛強不同。想像圓滑、柔順、輕飄、飄浮的質地,似乎接近如比鄰,但又是彼此不同家,都是訴說力十足,卻又不十分清晰,如果我們用手或皮膚來感覺,柔軟與輕柔的差別是什麼?答案見人見智,我感受到及表達出來的差別,跟你所表達出來的差別不同。

對於質地表現的方法與概念不同,於是有不同派別的產生,例如談到葛蘭姆,總是令人想到她的強力收縮與放鬆,她覺得收縮由丹田而來,是所有的精力跟情緒的根源,許多的動作發展也基於這樣的基礎;至於她的同學韓福瑞•雷蒙,則相信重量屬於身體之外,精力的抒發會再回來,回來後又必須出去。能量不會一直上揚,而是到達臨界之際,轉換為放縱下沈,身體動力的運用,呈現循環流動而圓滿的狀態。兩者之間可以看出顯著的差異,一是往內、一是向外,可是卻是同一個時期的產物。

後現代舞蹈的時代 

後現代剛開始時,他們講說那是穿著球鞋的舞蹈,球鞋其實代表很多意義,它是變形,你可在裡面穿,也可在外頭穿,它也是讓你可認為是個很普通的人,而非一個舞者,當然它還有運動上的保護功能,改變以往的優雅姿態,不能再point你的腳等等。從軟鞋到光腳,再變為球鞋,我不太清楚目前到底該穿什麼鞋,好像是愛穿什麼鞋就穿什麼鞋的時代。儘管後現代舞蹈家在打破以前的制式,但已不能再回去最早的泥土時代。我們到底還可以做些什麼?革命之初大家都還搞不清最後的藍圖,只知道要革命,便是實驗摸索階段的產生。那是一段真的很美好的時間,因為沒有人知道要做什麼?也沒人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所以大家都可以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相對於二十至五十年代的感性,後現代的舞蹈,好像一口氣將感性全部推翻,推得很極致,絕對不要。身體就是身體,身體不需要去說什麼。於是乎,所有東西都可被接受下來,大家開始在舞台上走路,舞蹈變成一切從走路開始。

我看了一些那個時段的記錄片,全是遊戲的方式,從走路開始,你可以走路、唱歌,也可晃來晃去什麼事都不做。最重要的是,不只有跳舞的人可跳舞,不跳舞的人可跳舞,畫畫的人可跳舞,唱歌的人、演戲的人可以跳舞,然後跳舞的人不去跳舞,真是世界大同。

崔莎•布朗

在理性的思考下,漸漸地每一個人開始發覺他有一些不同的訴求。舉例來講,前不久來台的崔莎•布朗,當時的活躍人物,她說在地板上走路沒什麼大不了,因為每個人都辦得到;所以她在牆壁上、天花板上走路,到博物館前走路。當然人不可能抵抗地心引力的限制,所以這些動作必須借助外力、吊索等才能完成。除了走路之外,她有些作品還有水上漂的設計,事實上這些表現,不過是一種宣言--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天花板走了,屋子裡、屋子外走了、水上也走了,接下來還是會回到身體的反省。對崔莎來講,她就發覺到一些新的身體質地,一種輕飄鬆軟,屬於純肢體的質感,讓肢體進入一個理性的舞蹈工具的階段。譬如史蒂芬•派克森,當初他也是走路的一群,他提到開始時,他也不曉得原因,只是跟隨著,可是對他影響較大的是,他發覺跳舞確實受意志影響,自我主導的和與人共舞,思考方式不同。

接觸即興

接觸即興剛開始時,是肉搏戰時期,還未發展出之後較溫和、有條理的方式,情況常是:我站在這裡,對方站在那裡,然後我們兩個要跳舞,要怎樣跳?我們兩個人看一看,不曉得要如何,於是其中一個人突然衝過來,衝過來時你要怎麼辦?嚴格來講,到底是武術還是舞蹈?在那個時期真的很曖昧。可是當有一個人對你發出一個訊息時,你要如何反應?有一個拳頭打過來時,你是否就會被打中,還是躲過去,或是躲過去後出手撥開?在千鈞一髮時,會產生很多反應,那反應事實上即是一個舞蹈的開始,如果就此舞蹈形式而言。

硬碰硬的衝撞,是因為還未開發出關於身體的智慧,充其量不過是自衛的本能。經過後來不斷的嘗試,事實上過程中也藉用了許多其他的技術與概念。比如:太極、拳術、合氣道、柔道,以及類似體操、墊上運動等等。聽起來好像又有大事要發生了,新的領域又待開發,人們又上路了,從剛開始的肉搏狀況,人們有如武功高手般,接招出招如四兩撥千斤,招招出新,舞蹈好像沒完沒了,舞蹈有如特技表演,但是新的疑問有發生了:這是舞蹈嗎?所以接觸即興又被稱作是sport dance。

接觸即興發展到此已算完整,一般人一眼即明瞭,於是乎派別又一個個出現,形成一個純肢體的領域,以肢體發展舞蹈內容,純綷即興,而且即興到非個人意志,而是別人發出訊息,受到他的影響後發出的反應;而你的反應也會變成一個訊息的發出,影響對方,當對方接收到你的訊息,他又會反應,彼此就在這樣一波波的湧現之下對應,個人主觀的作用減少到最低。

大衛.高登David Gordon

另外還有一個例子,現在也還延續,像大衛•高登,開始時他和大家一樣在走路,可是當大家開始摸索肢體時,他把興趣轉注於道具,他每做一個道具,都希望發展出最多的功能。如一張椅子可以是一個舞伴、一個位置、一個場景、一張椅子、一個講台、一個什麼...,這其中的運用空間、想像空間很廣。他有很多作品常是從物質出發,也希望讓無機物成為有機體,藉由他的舞蹈開始說話。

羅拉.丁Rola Dimm

另外還有幾個在精神上令我嘆為觀止的例子。例如羅拉•丁,他不算後現代的先驅,是作曲家又是舞蹈家,他的作品有所謂極限主義的精神,往往發展到不能再極限的程度,譬如打鋼琴,一打就半個鐘頭,他的音樂事實上都是為舞蹈所作,他的舞蹈跟音樂一樣,事實上他的舞蹈可能比他的音樂還要令人難以忍受的,就像他最熱衷的是旋轉,他的舞蹈就是一直在那種節奏下旋轉。

前幾年我在紐約看他的演出,結束後聽到一個經歷整個後現代演變的舞蹈界前輩說:「太了不起了!他已經轉了二十年了還在轉。」他真的就是從頭到尾地轉。從開始一個人轉,變為兩個人轉、三個人轉,所有人一起轉,在同一個節奏之下,沒完沒了。在你以為還不會結束時結束;但在你以為它會結束前,經過好幾次的失望,奇怪它為何不結束?最棒的一件事是,他的舞蹈具有催眠作用,不是讓你睡著,而是使你完全進入一個忘我境界。你就這樣看著演出,想像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到後來,好像每一個變化你都看進去了,又好像看不出任何變化,演出繼續進行,你開始不知身處何處,突然間結束了,你可能還忘了拍手。

最了不起的是,這麼簡單的構想居然持續長達二十年,當然,廿年前的piece跟廿年後的piece定是不同,可能結構更複雜,但是基本的極限精神沒有改變。

武井慧

還有一個例子,我也覺得滿不可思議的是,武井慧,他是一個日本人,早年到美國發展。他的作品是一個life piece,就是他一輩子只做這件作品,同一支舞一直延續下去,在幾年前已經增加發展成卅幾個小時,發表時,觀眾當然可以進進出出,因為該吃飯、上洗手間的時間,大家還是要離開,可是他就這樣一直下去,不曉得他會活多大年紀,現在已五十多歲了,這件作品不曉得最後會多長?

這些人好像都有他們一個滿具體的堅持,當他們在摸索中找到方向與線索時,就開始堅持實踐,持續不斷。有些人則不同,例如崔莎•布朗有較多的階段時期,史蒂芬•派克森也是,像他現在已不再跟正常的人跳舞,他只跟殘障的人跳舞,他們有各自的革命要進行。

後現代真的很豐富,以前總覺得要如何討論後現代,其實最好閉上嘴巴。因為如同瞎子摸象,每次說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就遺漏更多。然而更糟的是,還摸不清怎麼回事時,那個時期居然已成為歷史,現在又已進入一個未知的新時期了。

後現代是一個精神。不管它的成就為何,但基本上它講求理性、結構,講求所有事物底下的元素,只是追求這個終極精神的表現面貌竟是如此五花八門,使人無法歸類。但是無論如何,探究背後的概念,仍有脈絡可尋,至於現在的舞蹈,又發展到哪呢?

80年代以降的當代舞蹈面貌與新概念

從八○年初,廣泛看看現代舞的面貌,不管美國、台灣,好像什麼影子都看到了,你看到質地、情緒、走路、理性,然後你看到實驗,各式各樣表現形式都被允許,精神或被保留,創作者的包容性似乎不斷擴張,觀眾又如何?可以再好好討論,至於創作,可以從幾個現象來討論:一個現象是怎樣都可以,所有元素都可以放進同一個爐子裡,只要覺得合理,就可以使用;另一個現象,即是一種較為有機性的肢體概念,說到有機性的肢體,其實以前或多或少、斷斷續續已經存在了,例如世紀初,鄧肯主張舞蹈不需要依附偉大的故事,也不一定要有偉大的動作;而是我很快樂,要讚美上帝,我就跳舞,手腳就可以自然揮動。我們現在所謂的有機性,身體不受約束的概念在當時已經開始了,只是後來不知不覺又掉入另一個技巧上的要求。例如葛蘭姆或李蒙,他們各有一套訓練方式,所以出自李蒙的系統會有某種風格,出自葛蘭姆的系統又是另一種風格。之後成為體系,進一步雕琢講究,導致為了表演效果的要求而產生的種種訓練傷害。

有機性的肢體概念

有機性肢體概念受到New Age潮流很大的影響。因為New Age,吃素、打坐的人開始變多,生命問題的討論開始遍及不同領域。怎樣是最自然、健康的身體,開始跟吃何種東西同樣重要,如常說的You are what you eat,除了我們吃什麼樣的東西,還有我們如何使用精力,於是,如何最節省的使用精力?如何讓精力發揮得最有效?就像你所吃下的卡路里都不會變成多餘的脂肪屯積。當你要發出訊息時,使用多少力量即可?所以,高難度跳躍、劈腿、旋轉等動作被認為不健康,為舞蹈匯入許多新的觀念。

我曾跟崔莎•布朗討論這個問題:「你從以前的非主流到現在的主流,對於這樣變化有何感想?」她的回答是:從以前便不認為自己是非主流,只是外界的界定使然,她一直認為自己的嘗試與作法很重要。我非常認同這樣的回答,但重要的是,對於一個旁觀者而言,當她開始發展新的動作方式,尋找新的肢體語彙時,如何讓自己從既有的型制中解放?當我剛接觸她的作品時,覺得怎麼可能有人如此跳舞?後來她卻成為大師、變成主流,這其中的變化是如何產生?

對於這個問題,我思考很久。是她的概念與作品真的讓大家驚為天人還是另有緣故?其實這並非她個人的成就,而是整體New Age潮流影響所及,跟大家努力種有機蔬菜、打坐、討論如何保護自己的身體等等都有關係。另外有一重要的影響,差不多近廿年開始,大家開始研究人體究竟是怎麼回事?身體的結構是怎麼回事?不只是以前解剖學的範圍,更擴及舞蹈上的考量。有許多很有趣的例子,譬如一個叫巴迪麥的學說認為,腦與身體其實各有各的智慧,不是我們一般認為身體只是為腦支配的情況,而如何讓身體的智慧與腦的智慧結合,然後使每次的出發,都能身心合一,當然,仔細討論,這也是一種技巧,因為真的不易做到,如何讓自己的頻率維持在恰當的狀態?動作發出時,問心無愧,那真的是一個功力的問題。

還有一些學說研究指出,舞蹈動用的不僅是關節,事實上肌肉跟我們的皮膚、身體內的器官也在跳舞,所以,你若能用你的關節跳舞,是不是也可以用你的肺、肝、胃跳舞?我想最重要的一個差別是,儘管你面對的是你的器官,可是這時器官已非醫學上的器官,而是純粹以舞蹈上的觀點出發,所以除了透過標本知道自己的身體結構之外,你要想辦法真正了解自己的身體結構,從裡面去了解,發覺每個部分在行動時的牽動與狀態。

有機身體的概念實踐仍是一條長遠的路,就像去太空漫遊之後,回來看自己身體是個世界,這個世界的運作複雜到竟是以前未曾發覺的。我們只在努力提高自己的身體技巧、技能,而未發覺身體內部是怎麼回事。

舞蹈治療的興起

另外還有一些屬於舞蹈治療的,例如一般人常會腰酸背痛,舞蹈人更是。研究發現很多腰酸背痛的問題導因於長期訓練的不當,問題不僅牽涉跳舞方法,而是站在鏡前,準備開始跳前已經不對了;或是跳完後坐下,一坐下就不對了,一、二十年下來,便累積出許多問題。身體調節的方式是幫你找到一個最健康、最好的準備狀態,最常聽到的是亞歷山大。take me,舞蹈及非舞蹈的人皆可嘗試接觸,還有很多做表演的,各種表演的,特別是以個人方式呈現的,包括歌者都可以做take me。take me可以幫助你了解身體的結構,但不能如醫生一般指出病痛的來源,而是讓你發覺這樣做與那樣做的不同,藉此發覺問題的出處。可能是讓你從椅子上站起來時,若不用腿、肚子的力量,如何靠重力站起,不需用多餘的力量抓住你的骨骼、軟的細織,然後讓它變成一種習慣,長久之後肌肉發達了,有一些位置被受強壯的肌肉牽扯而移位了。許多人站立時,肩膀總是斜頃,跳舞的人更是嚴重,因為對他來講,這是balance,其實是他的肌肉一邊較另一邊強壯,習慣內化後,強壯與不強壯部份反饋的訊息是相同的,諸如此類的症狀經過訓練之後可以回整到原本適當的位置。

或許你會懷疑take me與舞蹈有何關係?當這些學說出現時,很多舞蹈界人士趨之若騖,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們從中發現另外一個世界,其實我們不知不覺背負了種種歷史,儘管有的人可能一輩子沒跳過芭蕾,一輩子沒跳過葛蘭姆的作品,但他都覺得身上已存有這些質素,可以不要了。到底什麼對舞台是最真實的?那真的是建基於時代的價值觀。最近幾次參加國際舞蹈會議,東西方人皆聚集一起,各自提出所屬區域的肢體美學或肢體觀。東方有東方的見地,譬如太極、靜坐等等;而西方也開始關照東方的傳統肢體觀,視之為新血。雙方都倚此為創新基石,這個現象其實理所當然,因為訊息交換得太快了,已經很難區分彼此,而且所謂傳統的太極、瑜伽等學說理念都非當代創見,只不過是我們開始發覺它的價值,重新提出,誰家都可用。回歸原初的潮流與反省,讓我們意識到複雜遠比簡單容易,種種大跳、小跳、步伐切換的技巧學習似乎比較簡單,但學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路的方式,行動中重心的擺放等有機性的行為方式,卻很困難。也因此成為大家拚命想要追求與克服的目標。

舞蹈發展的未來展望

幾個可能性將會一直延續。芭蕾不曉得還會持續幾百年,它絕對是符合大眾的舞蹈形式;另外則是多元化的狀態發展,不同媒體融合的嘗試,愛如何實驗都可以,然後質問出現:究竟是否為舞蹈?或許以表演藝術的名稱含括較為適當,也是一個可以長遠發展的系統。

另外是所謂身體開發的部分,身體開發是非常特殊的領域,較屬於修身的概念,而非僅表演層次,幾乎類似宗教觀,好像包含生活全部。因為還在起步階段,所以發展性還很大,而且最重要的是,這類研究已經進行了廿年,但開發及觸及的面向仍很有限,創作者或研究發展者往往太專於眼前的階段成就,而缺乏繼續擴充的動作,在努力自然化身體伸展時,忽略觀眾的需要,或許演出者身體的自然與否,並非觀者感興趣的事。而在這百花齊放的時代,觀眾到底看到什麼?這也是很有趣的問題,我以前常常如此質問,到現在常被問這樣的問題,觀眾到底看到些什麼?

幾年前我發表一個即興結構的獨舞作品,我在裡面講很多的話,用講話來影響我的舞蹈,我一邊即興一邊講話,因為要背台詞,所以腦子就顧不了身體,於是亂跳。觀眾看到我亂跳,聽到我講的話,似乎很有意思,便幫我製造一些他們認為我好像很故意要傳達的意義。這個作品事實上滿實驗,其中有一段話頗符合我當時的感受:「我的舞有很多感覺,那些感覺很複雜,我說不出來也跳不出來。」

作為一位編舞者,當我試著表達企圖與意義給我的舞者時,已扭曲了原來的感覺,等我的舞者看著我的示範學著跳,又扭曲了一次。觀眾看了表演之後,又再扭曲一次,觀眾看到的像其他任何的舞作一樣,是三重扭曲的結果,他們照常鼓掌,於是我的想法是,觀眾的掌聲是一種皆大歡喜的誤解,所以舞蹈到底是一種了解或誤解的藝術?對現代舞來說,那其實是很真實的狀況,若說皆大歡喜就皆大歡喜,不喜歡不可以,因為現在已沒什麼一定要喜歡的,我想真的也無法讓觀眾看清楚創作者想表達的到底為何,因為最糟的是,當我們問編舞者:「你的作品倒底想說什麼?」他會回答:「我也不曉得。」

以我自己編舞的經驗,比較多的情況是,舞作完成一陣子後,才恍然大悟「懂了」,而且還會透露一些自己以前察覺不到的訊息。幾年前我曾做過一個作品,是給我自己的生日禮物,一個很重要的告白,本來沒什麼特別的意圖。我每天把自己關在舞蹈教室三個小時,持續一個月,算是給自己的功課。在裡面打混、睡覺、吃東西、聽音樂、跳一跳,混了一個禮拜後,就冒出一支24分鐘的舞作。完成後,我重審一遍,覺得:「天啊!我怎麼洩露那麼多秘密?」發表之後各種評語都有,像:「你怎麼進入到這種黑暗時期?!」我想我每天在房間裡吹冷氣,把門鎖起來睡覺,過得很快樂,可是仔細想一想,作品確實長得滿黑暗的,這是為何我覺得作品透露某些秘密的緣故。後來我發覺當你不再去解釋,或你對各家解釋都回答:「真的呀!好好哦。」時,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然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各種例子不勝枚舉。可是我自己要辯護一下,對編舞者而言,那絕非不負責任的態度,而是目的不在此,看懂不懂並非目的。

事實上每一種舞蹈都有它的群眾,如接觸即興就一直被懷疑是否為可表演的舞蹈。因為表演的人隨時活在當下,當下意思是你隨時要接招,而且隨時可能錯失,所以隨時有一看即知的瑕疵、敗筆。但儘管爭議不斷,幾年來它的表演未曾停止過,不管正式的或非正式的。

喜歡看接觸即興的人,他們可能從裡面發覺到很多樂趣。樂趣可能不在於懂不懂,而是跟著表演人活在當下,當有一個好的機會出現時,他會驚喜,錯失時會失望,純綷就像看一場球賽一般,也難怪被形容為一種運動的形式。

喜歡看接觸即興的人,不見得喜歡看崔莎•布朗的作品,覺得都套好招了,又怎樣;而喜歡崔莎•布朗的人,不喜歡看即興。也或許觀眾之間有交集。事實上,在百家爭鳴的狀況下,觀眾在觀賞演出之前常已做好準備,或許是:「我根本不預期演出的內容會是什麼?」,也或許是:「對不起,我是很不開放的人。」然後再告訴你:「我覺得浪費了一個晚上。」這都是合理的事。

同樣的,當各種派別繼續發展時,事實上也培養出不管是小眾、小小眾或大眾的品味。每個觀眾選取他想要得到的,於是乎,有些人對於精力很小的作品也覺得很滿意;有些人非無限撞擊的作品不過癮。我們常說小眾的觀眾很少,但我想事實上欣賞小眾作品的觀眾品味是很高的,他可能在大部分人覺得無趣的東西裡,發覺到有趣的事,也或許他一直沒看懂,所以一次又一次來看,希望把它看懂。以我看畫的經驗來講,從覺得:「我真的不曉得在幹嘛!」開始到看了很久之後,慢慢發覺比較喜歡的部份,為什麼?「我覺得那空間的感覺讓我較舒服。」當我可以提出個人看法時,對話就產生了。

溝通的定義可以很廣,溝通可以是溝通,也可以是不溝通。像我的台詞一樣:「我這支舞作對觀眾來講,跟任何舞作一樣,都是三重扭曲的結果。可是他們照常鼓掌,於是我想觀眾的掌聲是種皆大歡喜的誤解,所以舞蹈倒底是了解還是誤解的藝術?」答案我真的不曉得。但就是因為如此,整個事件變得較有趣,這是我的結論。大家是否有何問題,可提出來討論?

問題與討論


問:

請問你在編舞時,當大概的肢體語言找到後,再去找音樂或舞台設計時,那 時的情況會是如何?會不會有意外產生?

答:

有,常常。意外事實上也看機緣,以音樂來講,因為它的來源太多,事先有的,事後有的,或找現成的,找人作曲的,都有很多不同的狀況。我想可能跟作曲者溝通的挑戰性最大,幾次與作曲者討論的情況是,可能我的作品已大致考慮肢體表現與結構,只是還未完全成形,表示允許變數,所以溝通時,作曲者常常會與觀眾一樣,把我的作品理解成另外一回事。特別是很有趣的,每個作曲者有他最拿手及最有感覺的部分,所以對於作品的理解,會朝向他以為產生對應的部份發展。我曾有一個經驗,我與A作曲者合作, 而A作曲者又與另一個B作曲者討論,其中B作曲者曾與我有過合作經驗,所以B作曲者一直將他本身對於我的理解灌輸給A作曲者,而事實上兩次作品的精神不同,當然我後來還是從中切斷,你是你,他是他。這個例子表示,我其實允許過程中的變數。

到目前為止,我不認為有哪個例子不成功。因為跟人工作是很有趣的,最主要是我允許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即使超出當初的預期。

另外一個最有趣的例子,就是那齣<我曾是個編舞者>,我的台詞完全是中文,但與我工作的卻是一個美國作曲者,要離開美國之前,我將稿子很快地譯成中文交給他,他很努力地學著講幾個中文後,我就回台灣,事隔幾個月,他的曲子都沒來,透過越洋電話,他說工作繼續,只是自己都不滿意,我不曉得他為何覺得不滿意,幾乎溝通不良的狀況下,他居然可以不滿意,經過很多的不滿意之後,我的首演破在眉梢,他托人將作品寄來,在我首演那天前兩小時到,我抱持的想法是,反正是即興,怎麼跳都無妨,但還是未雨綢繆預先拼湊一段他庫存的音樂,心想今晚如果來不及,可以備用,結果作品即時送到,在準備上演之前,便趕緊試聽。一聽,「怎麼有這麼奇怪的音樂?!」我絕不可能使用,因為與之前的討論實在相距太遠,只好使用拚湊版本,第二天我靜下心來,終於發覺:放反了,正常播放時,覺得太棒了,好喜歡那個音樂。之後每次我不管在哪裡演出,都有人問我音樂的來源,我就很驕傲說:「這是我獨家製作,買斷的。」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溝通的情況下,也有意外驚喜的結果。

我想,有的大師會較清楚他要什麼,而我大概都可以,至目前為止也都還算滿意。

至於舞台、燈光的部份,就算我再沒有概念的舞作,腦子裡也都會有清楚的圖像,希望它看起來像什麼。這是編舞的先決條件,我較少從純粹的肢體動作開始發展,大部分是先看到一個畫面,畫面中包括人、人的衣服、顏色、樣子,整個氣氛都俱全。

問:

你編舞是否有固定視野,預設觀眾在那?是否有固定的視線來源?

答:

有。我想像的畫面有時不見得是整個舞台,有時我看到的是一幅畫,我腦子裡的一幅畫,或是動畫,而且一直變動,畫面最早出現時,可能只是一座山,就像<真善美>第一幕女主角跑上山時,一片尖尖美美的草坪與山巒。山上有個小女孩,但是我看不到她,隔了一年之後,山還是一樣,小女孩變了,會笑,笑得很邪門,又不曉得過了幾個月之後,她笑得更邪門,山跟人的比例很童話。後來我恍然大悟,原來那小女孩不是活著的人,我再研究為何不是活著的人,發現原來她是一種靈魂狀態。像這樣從一個想像的畫面出發,之後的引申可能很出乎意料,諸如此類的例子很多。

問:

請問影響你最大的元素是什麼?因為很多年前我跟同學去看康寧漢的舞蹈,坦白說印象很模糊,但到一半時,全場的人有一半都睡著了。出來跟同學討論,大家的感覺是被音樂給催眠了,或許康寧漢很有名,但實在看不下去,看不懂,可不可以談談他,因為我實在看不懂。

答:

我看去年演出時發現,居然會被那些突然出現動作與安排吸引,就覺得較屬於他那一國的。我想我是多花了十幾年的時間,而且是經過很多的接觸之後才弄懂。之前,我也是因為他是大師,很有名,所以每次都去看,寧願讓自己睡著也要看,不過等我發覺他有趣的部分後,會認定自己是他永遠的忠實觀眾。

至於line form,大概獨屬於康寧漢,別人再挪用就不好玩了,因為重複作法會失去意義。他把人當做標圖來釘,譬如覺得畫面上的小人滿有意思的,他就設定一個點,然後開始把小人放至別處,小人在空中跳,他覺得這個跳躍也滿有意思,就又設定一個點,然後他按了一個按鍵說運作,小人居然經過那奇怪的曲線跳落定點。

所以,他便對舞者講說:「我要這個,你做。」舞者努力靠這麼有限的人體,去做電腦裡無限的人才可以辦到的事。因此康寧漢的動作,常常很難利用正常人體去實驗變化而得出,因為面對正常人體,我們都會有人性一點,覺得這樣做不可能,太奇怪了,很不健康,會有屬於人的考量。

問:

我們習慣的音樂常是有節奏、拍子、韻律的,康寧漢的舞蹈配樂卻不屬於此一類型,所以必須很專注,可是專注力常在過程中逐漸消失。

答:

康寧漢受凱茲(John Cage)的影響很大,事實上他那些機率法則是從凱茲來的,兩個各自獨立的大師放在一起,其中的不協調正是最大的目的,或許也不能說不協調是目的,而是不要求協調,在不協調中產生偶發的協調,是他們希望可能出現的狀態。

我個人看他的舞作從不會去聽音樂,以免干擾。

問:

有些舞蹈作品讓我強烈被音樂吸引;在瑪莎•葛蘭姆的某些作品中,吸引我的是服裝、道具,而且往往勝過我所熟悉的種種肢體動作。也許因為我所學為美術,很自然地比較注意道具、音樂、等聲光效果,反而忽略肢體美學的欣賞。

答:

你提醒了我一件事,編舞背後的方法、想法在現在變得很重要,就是你,與其說你想說什麼故事,倒不如說你用什麼手法來編,如此對舞蹈看多的觀眾來講,較能看出內在的玄機。例如看慣芭蕾的人去看康寧漢的作品時,一定不曉得幹什麼,但確實他的手法很棒。就像看電影時講導演手法、剪接手法,我們計較的不是電影感不感人、劇情是否讓人感動,而是導演手法很好,我想這也是一種觀賞的角度。

提綱